我爹跟我讲,虽然东翰林村只有这一所破初中,但我最好好好学习,因为他之后要把我接到城里去念高中,如果我成绩不好,会让他很丢脸,到时候他就打断我的腿,让我上街跪着去要饭。
其实我当时在想,腿都打断了,还怎么跪着要饭。我想这件事的时候年龄还很小,小孩子通常有什么说什么,我就直接问他,我爹扇了我一耳光,有点疼,他性情暴躁,但不是因为我的问题,而是因为他近期又亏了钱。
他偶尔回村看我,他来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很害怕,包括那个很坏的奶奶,还有我的外婆。他在房子里我们就不出声,走路也是蹑手蹑脚,他的屋子里到很晚都点煤油灯,凑近能听到他翻账本的声音。我之前养了一只黄色的小土狗,这只狗我很喜欢,它会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,也会轻轻用牙齿扯黄宗伟的裤脚。
它看我们经常待在一起玩,所以它觉得黄宗伟也是它的主人,它蹭他的小腿,爪子放在他的鞋面上开了花。黄宗伟很冷漠,他的视线围着小狗打转,他的手低垂着,不愿意摸它。有小狗的那段时间,他对我的态度变得很不好,放学不再等我,自己一溜烟就跑回家。
即便如此,我知道他喜欢它,他从来没有自己的小狗,也没有什么朋友。他需要我的小狗,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来,因为他很嫉妒我。这些想法令我那段时间非常得意,我明白他的感受,我和他有相同的体验。在东翰林村漫长的童年里,我的生活像野草一样杂乱地疯长,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盯着他,我的视线追随他如同白色幽灵一样瘦弱的背影,那些都是我嫉妒他的证据。
这只小狗陪了我一个多月,直到我爹回来,那间屋子半夜又点起了煤油灯。阴恻恻的夜晚万籁俱寂,我睡在我娘的怀里,听到门外一声辽远的狗叫。我坐起来,我娘拉住我的手臂,我对她说:狗在叫。她说:你快睡吧。她可能没听懂我的话,我又说了一遍狗在叫,她不耐烦了,拽着我,小声说:你快睡吧!
我便躺下来,狗叫到半夜,不再叫了,我也慢慢地睡着了。的树叶,乱线一样扫射各处,像要刺瞎人的眼睛。
他跟我过来,只带了自己的书包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,包里放了薄薄的笔记本和化学手册。手册已经被他揉得很旧了,由于经常翻阅,书页的侧面颜色暗沉。
这本手册的线散开了,它的封面变得摇摇欲坠,似乎轻轻一扯,就会悄无声息地散架。黄宗伟对此很不好意思,他在家里捡了我爹看过的报纸,搭着塑料尺,悉心为这本书包了封皮。
不看化学的时候,他就在房子里闲逛,或是与我到县城的街道瞎转悠。我带他去过一两次我爹的皮鞋厂,想向他展示工厂的运作场景。我认为这是这次暑假之旅中,除了去市区外的一大重头戏,但黄宗伟对此表现得兴趣缺缺。我让他看那些给鞋子钉鞋钉的女工,又让他看巨大的嗡鸣的机器,它们几乎占了厂子里的一半空地,使运作间变得非常狭小。
黄宗伟心不在焉地听这些话,老是神游,被我问烦了,他才勉强回应两句,后来他干脆挑明:机器发动的声音总是令他心烦意乱,并且工厂很小、很热,进去后有一种窒息感。他有时变本加厉,说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去厂子里逛,那个地方甚至都没有县城上拥挤的马路有意思。
总而言之,他见缝插针地泼我冷水,好使我明白我所看重的皮鞋厂其实不值一提,至少在他眼里是这样的。他真是让人讨厌,但只限我带他去皮鞋厂的时候。其余大部分时间,也许是因为受到县城温暖阳光的普照,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善良、宽容与大方,看上去对事事充满兴趣与热爱。
他跟我上街,把自己吃到一半的火腿肠喂给流浪猫和流浪狗,他还会抱它们,让它们在他怀里、膝盖上尽情撒娇。他之前从来没有对我的小狗这样过。
我们去过书店,不大的店面放置两排书架,墙壁上都是塑封的书本。我们来时经常看到放学的学生,他们站在架子前面,手里拿了一本书,掌心来回抚摸书的表皮,嘴里絮絮叨叨讲学校的趣事。
黄宗伟很喜欢看,但不是对书的内容好奇,而是看书本的排列。他有段时间沉迷纠错,经常背着手,像书店老板一样在架子前走来走去。每一本书的塑封皮外都贴了印有编号的贴纸,他花了一个下午去弄懂数字前那些字母的含义,又乐此不疲地将放错地方的图书归位。好在县城里没有图书馆,不然还要浪费他更多时间。
县城的日子像水一样冲刷记忆,东翰林村的事情变得离我们特别遥远。强势的阿勇、温和冷漠的老师、面目可憎的同学、言谈粗鲁脸色沧桑的大人、下雨天发霉的教室、剥落油漆的大门、丢失的学校招牌。我们离他们很远,我们逃到了他们找不到的地方,一个世外桃源。
我和黄宗伟惬意地蜷缩着。晚上我们睡在一起,他穿着单薄的白背心。我们聊白天发生的事情,只字不提东翰林村,然后我们的声音像灯芯一样熄灭。
在夜晚,偶尔听不见虫鸣。黄宗伟侧躺在我的身旁,他不说话,睁着眼睛,不知道在想什么,长长的睫毛摩擦过枕头